第三十四章荨麻成精
转过年来，宣统四年还没过了一个月，便从外面传来消息：大清的皇帝退位了，袁大总统坐殿了。
虽然是传来的惊人消息，然而事实上已经过去将近半个月，贺家坳一向用的是太阴历，按照这样的历法，此时刚刚过了正月初八呢，十五的元宵节还没到，这新年不算全过完，按照洋鬼子的算法，则是已经二月二十六号了。
本来在中国，除了那些大地方之外，消息传递就不是很快，更何况是贺家坳这个几乎有一点“与世隔绝”的山村，这里除了袁星樨定期看报，就是九斤老太的孙子七斤，在绍兴城里给人撑船，十天半个月会回来一次，给大家讲一讲外面的事。
这九斤老太一家，都不是姓贺的，在贺家坳就有点好像“外姓人”，外来者的意思，与贺家本族的人不是很亲近，虽然她家定居在这里已经有三代，若有若无却总觉得好像有一点给排斥，因此到了七斤这里，干脆就不捏锄头柄，家里的地都是他媳妇种的，七斤则到了城里去，虽然也不过是给人撑船，然而不必种地，又是在城里，给贺家坳的人看来，便多少有些“发达”的意味，九斤老太说起来也很有些得意：“再不必土里刨食了，在那城里，见识了许多大世面，城里人洗衣服，不用咱们的土碱，用的是洋碱，就是一条一条的，好像老六家里用的那个东西。”
便是肥皂啊，九斤老太对洋人是很有些矛盾态度，一面是愤愤的，很是不服气，带了鄙视的样子，以为不必一定要用洋人的东西，洋人有的，贺家坳自己也有，虽然是有些不同的；另一方面，九斤老太又感觉好奇，想着洋人的物件毕竟是稀奇的，自己的孙子七斤能够见识到那些，也很可以夸耀，显得格外有面子，觉得自己在村子里，也比别人高出一等了。
袁星樨读的是西历一月的报纸，二月的报还没有送到，要到三月才能见着，所以这件事竟然不知道，一听七斤说起，也很感到好奇：“袁大总统，是袁世凯么？”
七斤摇头：“不晓得叫什么名字。”
听到这么大的消息，村里许多人都围拢过来，问七斤：
“怎么又换了？之前不是说，孙大总统坐殿？”
“那么孙大总统退了位，换了袁大总统，孙大总统怎么着呢？封了个什么名号？”
“如今的国号叫什么？年号呢？”
七斤不住地摆头：“还不晓得。”
我统统地不知道。
袁星樨暗暗叹了一口气，当天便去鲁镇找顾彩朝，两个人去绍兴城里打听消息，四天之后，袁星樨回来了，这一回人们便是围住了他：“怎么样？究竟怎么样？”
袁星樨给大家慢慢地讲解：“我们的这一个国家，依然是叫做‘中华民国’，没有年号，纪年呢就是民国元年，咱们现在是民国元年了。”
贺家坳之前还停留在“宣统四年”的时间概念里，虽然也听到过“民国”，不过那时候皇帝毕竟还在，在山民们心中，这天下依然是大清的天下，虽然孙大总统说坐殿，但或许只是他一厢情愿，最后未必成，这就好像三国时候，一个天下几个王朝，都说自己是正统，最后也不知谁能赢，大家为了保险起见，不敢轻易变更了所属，就依然是大清的臣民，过了除夕，便顺次记为宣统四年，如今才晓得，年还没过呢，大清就亡了，所以“宣统四年”便是子虚乌有，自己这一番忠心，算是错付了，如今是很应该赶快效忠新朝。
如今是袁星樨来解说，可就比七斤明白得多了，孙大总统孙中山是怎么回事，袁大总统袁世凯又是怎么回事，本省做主的如今又是谁，外面有了怎么样的变化，把大伙听得一愣一愣，嘴张开得大大的，成了个圆圆的黑洞。
听了一阵，贺老大有些不太高兴地说：“为什么新主要叫做‘总统’？我总觉得不如‘皇帝’好听。”
不够威风，缺了那一种霸气，看看如今的人对“大总统”是多么的轻率啊，居然赶着大总统，叫起名字来，从前大清的皇帝，谁敢叫人家的贵上下呢？给抓住了可是要杀头的，可见这个“民国”是不如“大清”的，让人不能够从心里往外地敬重。
听了贺老大的一番见解，袁星樨咯咯地便乐：“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，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。”
贺老大瞥了他一眼，说出来的话怪里怪气，果然这袁星樨就不会好好说话，正经话没说上多大工夫，就开始讲这些歪话，稀奇古怪，不知说的什么，反正不是好话，看看他笑成这样。
果然过来听他说话，就是做错了，倘若袁星樨是说别的，自己本不想来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，袁星樨能说出什么好话？然而如今是改朝换代，改朝换代是一件大事，每次总是要人头滚滚的，大家都要小心些，哪怕是这贺家坳，离外面远着哩，也得留神，更何况两个月就朝代更迭了两次，让人想起来就烦，心里慌慌的，换皇帝就换皇帝，做什么这么频繁？让人还来不及顺应那个，就又换了，整天七事八事，让人不能好好过日子，田税都不知究竟该交给谁。
所以贺老大虽然满心腻歪，却依然是来了，听着袁星樨说话，本来说得好好的，忽然间就又邪性起来，大总统肯定是个男人，不会是个女人，所以他扯“大姑娘们”什么意思？和“大姑娘”有瓜葛么？